年輕女孩是天下最殘忍的生物。
那時候我們任性得像颱風,狂掃亂捲,挾著鹹透如眼淚的海水與海底最深處的神祕精靈,歡樂呼嘯地朝一個愣頭愣腦的小島撞去。
海呀洋的那麼大都任我行了,這傻呼呼青嫩筍模樣,風尾巴小鐮刀似,割了就走,只算順手。
總是要那麼自大才知道,沒放在眼裡的他,微笑擁抱你的摧殘時,懷裡藏著的溫柔山峰,居然具備瞬間擊碎所有驕傲的能量。
我失措潰散只留下如嘆息的微弱氣流,再無力承載,所有的眼淚與精靈,嘩啦啦全落在綠油油的少年心底。
1
他把紙袋推到我臉前說:「我一看到它就想到妳。」我打開袋子發現裡面是一本《傲慢與偏見》:「啊。。。真的嗎?謝謝你。」見我表情不對,大腦袋湊過來,然後說,幹,啊不是,幹嘛,我在幹嘛?我拿錯袋子了!
2
升上高二,學校舉行自治幹部選拔,一班派幾個代表,升旗時去司令台政見發表。
我們班選了我跟我的好友。那時我沒見過世面,上了台望著底下黑鴉鴉人頭,麥克風裡傳出來的聲音陌生得活像我剛被喪屍咬過,那聲音說,請大家不要選我,選我們班我的好朋友某某某。
底下轟一聲。我們學校男生比女生多,戴著軍訓大盤帽的前面幾個男生班,全都咖咖咖笑起來,有人把帽子拿起來摔在地上,教官指著他嗶嗶吹哨子。
因為這樣,我選上了,我的好友沒選上。
班上同學都說我太奸,以退為進。話怎麼能這樣說呢,不能怪我奸,要怪就怪那還是個戒嚴的年代,大家都以跟在司令台上拿麥克風講話的人唱反調為學生生活須知。
自治幹部的衣服爆好看,淺藍色剪裁合身的軍服樣式,兩邊還有肩扣。女生搭配窄個半死的軍訓裙,憋氣縮小腹的話簡直能算前凸後翹。
我算過,穿過男生大樓與女生大樓中間那個鋪著綠草皮的中庭,大約需要一分半。就在高二那年,我活生生練就一口氣憋90秒的功力,為將來學游泳打下良好基礎。
3
這屆自治幹部開第一次會,認識了坐我旁邊的夏天寬。
夏天寬長得又高又壯,方頭大耳,濃眉大眼。那時候流行喜歡憂鬱小生,夏天寬跟他名字一樣,心特別寬,跟誰都樂哈哈的,人緣超好,一看就不是我的菜。因此就算他不避男女授受不親鐵則,十分自然地拉開我旁邊的鐵椅子坐下,我也沒趕緊坐正縮小腹。
教官在台上講自治幹部注意事項,他笑嘻嘻低聲跟我說:「欸,妳政見發表很好笑,我叫我們班都選你。」
難怪,開票那天我看著海報欄上我那超出我們全班人數很多的票數,還在想該不會是教官幫我偷灌的吧,結果兇手在此。
我跟他講:「我又不認識你,你這樣,你們班會以為你喜歡我。」
他眼睛一亮開心極了:「哇,妳好敢講喔。」
我回答:「嘖!」
高一跟我同班,高二不同班的江石榴開完會後跟我一起走回女生大樓。她是一個有著豐滿嘴唇的溫柔女孩。
江石榴問我:「妳剛剛跟夏天寬好像聊得很開心齁?」
我說:「嗯。」
「你們聊什麼啊?」
「他跟我說我們學校大禮堂的後台,有一個隱密的抽屜,歷屆畢業的學長姐如果有什麼在這三年沒有完成的心願或是長久以來的心事,就會寫下來放進裡面,提醒後來的學弟妹,要seize the day。」
「是喔,seize the day喔。」
「知道意思嗎?要不要我幫妳翻譯一下?」
江石榴很用力打了我手臂,痛得要死,「知道啦,不用妳翻譯。他幹嘛跟你說這個?」
「誰?」
「夏天寬啊!」
「可能是想測驗一下我的英文能力。」
「妳很變態耶!」江石榴又打了我一下。
4
自治幹部年度要事就是高二全年級大露營。
教官們特別搭了一個大棚子做為自治幹部休息區。因為當晚全體自治幹部必須輪流守夜,定期巡邏,以防深夜的荒郊野外會發生黑熊吃人,啊不對,是以防男生械鬥、女生遭襲與學生逾越男女分際之事。
其實以上所述的四件事,身為自治幹部的我,對任何一件都無力阻擋。
輪我巡邏時,儘量手電筒都不去照黑暗中窸窣有聲之處。遠遠見有人越過男女營帳區隔羞答答說著話就趕緊轉個方向揚長而去。幾個男生躲在角落抽菸,看到我歡樂地說,自治幹部來了,女的女的,然而調戲地吹聲長長的口哨,被我兇狠地瞪了三秒鐘。
這時有個宏亮大嗓門在我身後響起,幹什麼幹什麼,自治幹部都來了,還不趕快敬菸。
我一回頭,果然是夏天寬。
幾個男生忙不迭起身,遞菸送火,啊不知道是大哥您的馬子,失禮了失禮了。
回程路上我說:「喂,喂,你看,被誤會了,我好歹也是位文藝美少女,你這樣跟著我,我在高雄市是要怎樣混下去?」
「不跟著妳,怕妳趁著夜色攻擊無辜少男。」
「我就攻擊你,看你多無辜!」正要踢他,突然踩進了一個沒注意的坑洞,夏天寬左手一扯,就從手臂處把我半騰空拉住,我哎喲喊了好大一聲。將我放穩後,他右手掌抱住左手肘,屈身向前,痛苦蹣跚,「我,我肌腱斷裂,負重超載,是單手舉起80公斤重物受的傷。。。」
然後他的屁股被我狠狠踢了一下。
回到幹部專用帳棚區,我們幾個女生吃喝著教官為我們準備的紅茶跟點心,嚴肅交換學校各種八卦。
旁邊在桌上趴著睡了大半夜一個男的終於醒來,他抬起頭來睜開一雙深深雙眼皮的大眼睛,睏意十足地看了我半天,最後終於開口,你就是那個某某某嗎?說了我的名字。
「幹嘛?」我滿懷戒心斜眼看他。
他慵懶一笑:「原來真的是妳。妳每年都得文學獎,每次校刊都有妳的小說,要不記得妳的名字很難。」
那個瞬間,我的兩隻耳朵通紅起來。周圍的人嘴在動,卻聽不到他們說什麼。只有遙遠的地方,傳來像是春天的熊的吼叫聲。
5
我念的那個高中是個古老的學校,從日據時代就存在了,因此有許多老樹,後門外還有一大片院子,裡面一間間平房是教師宿舍。
牆壁跟地板是水泥抹的,又灰又滑留著當初塗抹的痕跡,木窗格木頭門,窗紗門紗多年以前原是綠色的。
年紀很大的國文老師獨自居住於其中一間。不論男生班還是女生班,大家放學後都愛去找老師。老師很會講故事,還很會算命。
那天一群自治幹部上門,主要目的是後者。
我們報上生辰時間,把要問的事寫在過期日曆紙的背面,老師輕捏手指,嘴裡念念有詞,原子筆寫寫畫畫。然後定睛看我說,怎麼算的就不說明了,記得我們課文裡上過的那首〈卜算子〉嗎?你要問的,我用這詞牌回答妳。
什麼意思?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莫非我的愛情遠在中國大陸?
老師看我莫名其妙,笑笑說,人有三樣東西無法隱瞞,一是咳嗽,一是窮困,還有一個是愛。妳是個幸福的女孩子。
回學校路上夏天寬圍著鬧我,妳問老師什麼?
要你管啊。
拜託,我發誓我是真心想知道,絕對不會虧妳。
我沉浸在老師美好的宣言裡,心裡甜得要滿出來,於是兇巴巴地回答他:「就我喜歡一個人啊。」
誰?
就住長江尾的那個嘍。
但我怎麼可能跟他說,我可是,我可是內斂矜持的文藝美少女耶!
6
雙眼皮男名叫李孝華,那晚之前我幾乎不曾感知這人的存在,那晚之後我的心靈GPS輸入了他的氣息,隨時鎖定。
知道了他是二年六班的,知道他家住在民眾活動中心前面的小巷子裡,知道他每天騎腳踏車離開學校後的所有流程。
但那晚之後,他就不曾主動來找我說過話。
上學放學排的交通值勤,故意每次都跟他填在一起。我們制服筆挺,道貌岸然並立著,我眼睛不看他地問他:「李孝華,你喜歡我,的小說嗎?」
他頭偏都沒偏一下:「你問哪篇?」
「哇,你全都看過?」
「應該吧。」
「那你喜歡嗎?」
「有的喜歡有的不喜歡。」
「蛤,真的有不喜歡的喔,哪一篇?」
「我忘了。欸那位同學,學校規定不能騎機車,請你用牽的。」
7
儘管這一切都卑劣、危險、根本無望,我仍然沉醉在我自選的天堂裡--天堂的芎空布滿地獄之火的顏色--但仍然是天堂。(納博科夫《蘿麗塔》)
8
他正在期待,你真摯的愛,現在到永遠,不會更改,他正在期待,幸福的未來,任世間滄海,都有你在。(張學友「你愛他」)
9
國文老師個子很高,即使年紀大了也還能看出當年偉岸俊朗的模樣。
江石榴告訴我,學校傳說他是某個知名女作家高中時代暗戀過並寫入小說裡的老師,因為那知名作家曾來學校,但老師沒有見她。
我的媽呀。真的假的?還以為我念的是個破爛學校,沒想到這麼酷。
突然想到一件事,江石榴,妳那天問老師什麼問題,為什麼老師叫你回去看辛棄疾〈水調歌頭〉的,咦,哪一篇啊?
其二,和趙景明知縣韵。老師寫給我了。
我沒讀過這篇耶,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內容快跟我說。
厚,哪來見不得人,老師只寫了其中兩句給我。君若無我,問君懷抱向誰開。
呃,什麼東西?老師在跟妳示愛嗎?
拜託。怎麼可能啊!
你還沒回答我啊,妳到底要老師幫你算什麼?
就算,就算我喜歡的男生喜不喜歡我。
妳有喜歡的男生?還不趕快跟我說。我呵她癢,她尖叫著邊躲邊跑。
快說妳喜歡誰!誰啊誰啊誰啊?
哎喲,妳也認識啊。不要呵了啦!
我認識?誰啊?
不能說啦!
不說我再呵!
不能說啦。
那跟我說姓什麼就好。
哎喲,一說姓妳就知道了啦!
我停下手跟腳。
夏天寬?嗎?
10
畢業很多年後,江石榴在臉書上找到我。
她聖誕節帶小孩回台灣娘家一個月,來台北處理事情時約了我,我們在她住的飯店大廳的咖啡座碰面。
我說要死了江石榴,妳年輕貌美成這樣要幹嘛。
江石榴笑到歪腰,妳怎麼都沒變,什麼話張嘴就講,一點氣質都沒有。她說,我就不懂夏天寬喜歡妳什麼。
我心動了一下,說,夏天寬耶,八百年沒想起這個人了,不知道他後來怎樣。
啊妳不知道嗎?
知道什麼?
夏天寬早就不在了。
不在是什麼意思?我感覺剛剛喝進嘴裡的黑咖啡像岩漿,一路慢慢爬著往下熔掉我的食道,再來是胃,和腸。
妳知道夏天寬的媽媽是我們學校老師某某嗎?
我不知道。
但很疼愛我的某某老師的確跟我提到過她有個兒子。而這兒子特別喜歡我的週記,每次她上完我們班的課,他總跟老師要我的週記本去看。我還以為她兒子是個可愛的小學生。
夏天寬在大陸四川拿到水利工程博士,很快被台灣的公司延攬。回國那天,師丈開車去桃園機場接。兩人的車子在高速公路上被連結大卡車追撞。老師一下子就失去所有家人。
剛剛體內像岩漿般火燙的那條烙痕,現在像結了一條冰似的。
真沒想到啊。我說。
對呀,老師太可憐了。
沒想到夏天寬那麼會念書,還念到博士。
喂,妳真的是。江石榴破涕為笑。
11
那個,夏天寬。我有話跟你說。
欸,很少見妳這麼害羞的樣子啊,是終於要跟我告白了嗎?
也算啦。記不記得你上次問我喜歡誰。
來吧。不要害怕,大方說出來。呼,怎麼我突然好緊張啊?
我喜歡的那個人,是李孝華。
喔,喔。哈哈哈哈哈李孝華啊,李孝華,李孝華很好啊,他也很帥只輸我一點點啦!很好很好,他應該也很喜歡妳吧,因為妳,妳這麼傻,男生都覺得妳很可愛吧。好我去上課了。祝妳,那個,祝你們幸福!
12
畢業考後,高三各班準備停課,再過三個月就是大學聯考了。空氣中充滿著興奮的浮躁感,好像隨時有人在某處放鞭炮似的,人心這裡小小歡樂炸一下,那裡歡樂小小炸一下。
男生大樓隱約有聲,接著越來越響,好多人頭鑽疊出現在面對女生大樓這面牆的窗戶邊。
歡呼聲由右而左,自上而下。女生大樓這邊也跑出許多人站在走廊上,她們與對面熟識的男生比手劃腳,詢問發生什麼事了。
我聽見走廊上的同學喊,有一個男生跑過來了,啊,他跑進女生大樓!哇,搞什麼呀?怎麼回事?教官沒看到嗎?
歡呼聲響徹雲宵。我猜一定是某個風雲人物趁著畢業前,要來給他的女友一個愛的驚喜。我還忙著看小說。心想等那人上來,我也出去看看是哪個萬人迷女生這麼幸運。哼哼,真幼稚。
小說正到精彩處,轟轟響聲一路殺到近在耳邊。咦?是我們班的嗎?誰誰?
趕緊抬頭正想看好戲,一個同學流星一樣衝過來,興奮到聲音分岔。找妳的!找妳的!有人找妳!
找我?誰找我?剛大掃除時襯衫拉出裙頭,鞋襪放在桌子底下還來不及穿上。我赤著腳站起來,一堆女生簇擁著夏天寬進來。
夏天寬來做什麼?喂,我正想喊他,你都當過自治幹部的人,還違反校規到女生大樓來,想死喔?
但全世界都在歡呼的聲音瞬間將我淹沒。
等回過神來,夏天寬已經走進教室,站在我面前。
他把紙袋推到我臉前喊:「我一看到它就想到妳。」我打開袋子發現裡面是一本《傲慢與偏見》:「啊。。。真的嗎?謝謝你。」見我表情不對,大腦袋湊過來,然後說,幹,啊不是,幹嘛,我在幹嘛?我拿錯袋子了!
好多笑聲,大家都在笑。
夏天寬說,等一下,妳等我一下。然後轉身跑下樓。
好多人在拍走廊上的水泥欄桿。好多人從對面大樓把書包啊課本啊考卷啊,唰唰唰地往下扔。
夏天寬在更瘋狂的加油聲中回到我面前,我已經把襯衫塞好,鞋襪穿上。
這次的紙袋露出一個布娃娃的頭。我那天去玩,一看到這個就想到妳。我,我快緊張死了,妳趕緊拿去吧。
我接過娃娃,整個學校都在震動。
我把娃娃拿出來,把發燙的臉壓在娃娃的肚子上,娃娃又軟又香。我覺得我比不上這個娃娃。
13
趁著暑假,回到高雄。
回到畢業後就再也沒進去過的高中。
原本古樸的校舍被掛上各種大型亮面塑膠看板,及東一塊西一塊的紅色宣傳布條。醜到讓我的心揪成一團。可以再沒有美感一點啊,各位主事者。
幸好因為不是眾所矚目的明星學校,整個校園還維持著跟過去差不多的,漫不經心的氣氛。老教室跟老大禮堂都還在,比較可惜的是一開花就臭得不得了的蘋婆樹底下的泥土路,已經被水泥鋪平覆蓋。
禮堂的舞台跟以前一樣,木頭地板踩起來吱嘎作響。我走向後台,陳舊的布幕和地上桌上櫃子上依然堆著厚厚的灰塵。
那個傳說中的抽屜經過演化,已經多出了好幾個。我一層一層翻看。在其中一個抽屜的最底下,找到了那個信封。
我把它拿出來,放在有陽光照進來的窗邊。
放暑假的校園十分安靜,遠處似乎有聲,但窗前可望之處,空無一人。
好小子,夏天寬,你真的給我寫這個,也太娘了吧!
淺綠色的信紙,邊緣已泛黃。
上面用鋼筆寫著,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此水何時休,此恨何時已。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信封裡還有一張折起來的紙,又薄又脆是張舊日曆。上面筆跡已經模糊卻分明是我的字。寫的是我的生日時辰,還有一行字,老師我想問他喜不喜歡我。
這個問句的下面,有人寫:不用問了,妳這個笨蛋。老師都看出了我的愛無法隱藏,只有妳還在那邊問問問。問屁啊,難怪老師最後跟我說,年輕女孩是天下最殘忍的生物。妳儘管去幸福吧,我會一面罵著髒話一面祝福你的。
國文老師、某某老師,師丈,夏天寬都不在了。
然而蘋婆樹依然在原地開著臭烘烘的花。這封信還重兮兮地好像裝了好多好多東西似的。
我想起來江石榴說,學校本來想送夏天寬去美國,但他堅持要去四川念書。某某老師告訴她,夏天寬的學校就在長江邊上,他最喜歡研究室窗子一打開,就可以看到長江。
14
我的海水化作眼淚,我的精靈化作愛情,當一切兇猛散成氣流,我揚手將最美的遺憾,拋入你綠油油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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